人亦有相爱

【三国/曹荀】灯花不堪剪

      这是建安十七年最后的月圆之夜,清辉如洗,将徘徊门前的将军笼罩在一层银光里。少顷,他像是下定了决心,脱去战袍,卸下长剑,交给身旁的虎士许褚。

      “仲康”,他微微一笑,利刃旋即出鞘,锋芒使天光为之黯淡,“剑在你掌中,天明之前不要给我放进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  许褚接过,还没来得及答应,那人已转身进入门内的阴影。

      * * *

      屋里倒是有烛光。他知道文若的嗜好,比起油灯更爱烛台,每当在尚书台熬到深夜,剪灯花几乎是唯一的消遣。只是蜂蜡价值不菲,文若身为尚书令又要行为士则,提倡节俭,这习惯便渐渐弃了。这次南征前,他特意嘱咐给荀令君多备蜡烛,军中武夫找来的都有碗口粗,也不知合不合那人的口味。

      “咔擦——”一声轻剪。

      循声望去,文若的半边脸映着烛光,线条更加柔和。他抬起头,淡淡道:“丞相。”

      “文若。”在本能地吐出两个字后,他突然忘了说话。从前在一起谈论,他也时常走神,那时荀文若总会不满地唤一声“将军”,而他则会在镇纸落下前及时清醒。走神有很多理由:瞌睡,孩子们吵闹,盯着文若看太久,甚至头风发作的前兆……而这一次,他想,是失而复得的喜悦。至于为何会感到刻骨铭心的失去,他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
      “丞相,”又是那种不满的语气,“董祭酒的信您可看过了?”

      “看了。这个董昭……现在提九锡,不是给我添乱么?”

      文若眼中划过少见的惊异:“孟德?对不起,我还以为——”

      “哈,你以为什么?是我打算受九锡称魏公?文若,不得不说,这件事上你我都太愚蠢了。”他急不可耐地说,“当初,我们在东郡时朝夕相处,秉烛彻夜畅谈,第二天又共上战场。后来你做了尚书令,只能书信往来。如今居然连笔迹都不能亲眼见到,我们俩,要靠一个外人来回传话!你不觉得可笑么?”

      “而董昭,哈哈,他又是什么人?我知道他做了多少手脚。就在刚才,他还附在我耳边说,把你留在军中太久人心动荡,要……文若,看,你差点因为这样一个小人而误解我。”

      不知不觉间,他已紧紧攥住他的手。

      文若抽出一只手,放在他的额头上:“孟德,你太激动了,醒一醒吧。”

      烛焰时明时暗,让屋里的一切都随之闪烁。终于在一次跳动后,它彻底熄灭。“我去剪灯花。”文若说。

      “别走。随它去吧。我们就像从前那样躺在一起,聊聊以前的事。”

      沉默了很久。“好。还有月光。孟德你能看见么?”

      月亮不知何时已经西移,正好悬在窗前的天空。“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。绕树三匝,何枝可依?”他喃喃道。“是啊,看得见。在赤壁江畔写这首诗时,我也想着许都能否看见这百年一遇的明月。”

      “当时我甚至想,应该派人把你星夜接来。毕竟有百年一遇的明月,和即将一统的天下。我们付出了二十年啊,这时,还有谁更应该在我身边见证?”

      “赤壁一场火,把所有雄心壮志都烧成了荒谬。你希望我继续廓清四海绥定万邦,可那条路分明已经到头了!要想往高处去,只能——”

      不对,不对。他告诉自己。这场谈话好像变成了无理的倾诉,他正在把深藏心底的欲望,那些在最亲密的日子也不敢说出口的话,一股脑讲给这个君子听。他在进屋前不是打算闭口不谈这些么?他想获得什么呢,谅解?饶恕?不安如同屋内的阴影越拉越长,他感觉又要失去这个人了:“文若,你在听吗?”

      “我一直都在。孟德,你为何对自己如此灰心呢?你还不老,江东、巴蜀、西凉,都等着你去平定。别忘了,我们正在征讨孙权的路上呀。”

      可能因为有什么已经永远丢失了。一件武器,一座城池,还是一个人?黑夜太沉重,压得他想不起那个模糊的名字。他想去点灯,却隐约看见窗外有火把舞动,许褚在叫嚷,接着,是木板碎裂在地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听到那声响,他的心彻底放下。

      “文若,”他撑起身子,决定问出最后的问题,“迎天子那年你说‘高祖东伐为义帝缟素而天下归心’,然高祖与义帝孰为主?”

      文若的目光坦然无惧:“答案就在那句话里。天下归心者为主。”

      他大笑,像那年在东郡初见这个二十九岁的青年,连夜赶路以致鬓发散乱,言谈潇洒却足见王佐之风。“你说的对,我们还不老。这一次有子房相伴,天下归心指日可期。”

      或许,我真的只是想再次和你并肩。

      文若笑了笑,指向窗外隐隐泛白的地平线:“丞相,天亮了。”

      * * *

      一阵剧烈的头痛让曹操的神智四分五裂,眼前世界如粉屑般纷纷掉落飞散,那个身影也化作尘埃,消失在末日的震荡中。头脑恢复清明后,他发现自己躺在中军帐内,额头敷着毛巾,死死握着中军师荀攸的手。“丞相,天亮了。”军师说。

      “刚才,是你?”曹操嘶哑地问。

      荀攸穿着孝服,原本就缺乏生气的眼神越发迷离:“属下听说您因为家叔去世头风发作,刚刚赶来。没想到您昏迷一夜,我呼唤几声便清醒了。”

      他甚至挤出一个极浅的微笑。

      曹操闭上眼,他的眼睛和整个身体一样又干又热,却始终没有泪水。

      * * *

      那是建安十七年最后的月圆之夜,清辉如洗,将徘徊门前的将军笼罩在一层银光里。他的下属和战马都在黑暗中等待着,沉默,是一张绷到极限的弓。

      一个矮小的身影奔上前,是董昭。“丞相,您让荀令君劳军已有多日了,许都士人说什么的都有。再不出个结果——可不好办呀。”

      他面无表情地扫视身后迢递大军,仿佛看见队伍末尾,有个少年抱着雕镂精美的木盒。他对着那个方向轻轻颔首,随后跨上战马风一般地离去,再不回头。

      身后,曹氏大军跟随那个背影,徐徐前行。旗帜在夜风中翻卷作响,掩盖了少年匆匆的脚步,也掩盖了不远处的小屋里,灯花坠地的声音。

 

      END

      2013-7-31

评论 ( 1 )
热度 ( 49 )
  1.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春风大小荀 | Powered by LOFTER